一阵铜雨稀稀落落地从云间落下。植物在这里生根发芽。随着海拔逐渐升高,低矮的植物渐渐消失了,生长在峭壁边缘的大都是一些难以应付的高大树木。这些树木贪婪地吸收着从山谷间流过的温暖水汽,而在更高的地方,风变得干燥而清凉,那里有叶片坚韧的山茶在峭壁上攀援,这是营养匮乏的粗粒玄武岩高原上坚韧不拔的幸存者。
我穿着厚厚的冲锋衣外套跋涉在这高海拔山区一条蜿蜒起伏的隐秘道路上,道路在沟谷间茂盛生长的乔木里扭曲盘旋,时而又隐藏于云雾之中。我在进入树林还不太深的地方时停下来定位,避开那些凸出于地表的铁矿石。这片山区的磁铁矿含量丰富,但它们能轻易干扰最灵敏的定位设备。根据地图显示,如果我们继续匀速向北前进,很快就将进入一片开阔地。
UMP9和HK416跟在我后面。隶属于这里——S06区的战术人形PSG1带领着她的小队,现在正在一块石头后面校准观瞄设备。
“PSG。这座山后面有路吗?”
我摁掉了自己的电子地图。我知道铁血的控制地区暂时在这条山脉的北边,但地图上没有标注这个山区的所有可供通行的道路。事实上,地图上连我们现在正在行走的这条路都没有标注出来。
“有,但是很糟糕。只有每年7-8月的很短的时间里才能供车辆通行。现在如果铁血要发动袭击,必须依赖他们的垂直投放系统。最近每个月都有一两次小规模的铁血骚扰。”
“直升机?什么型号的?”
“UH60,似乎是自动驾驶的无人型号。”
我接过PSG1的狙击步枪,用瞄准镜瞟了一眼对面的山头,果然发现有一些平坦的地方可以供直升机起降或悬停投放人员。但我倾向于认为这些直升机一定利用恶劣天气和低空复杂的环境绕开了罗联的防空火力,将铁血的战斗力直接投送在山下的城市附近。高原高寒地区不但能够让人类的武装力量感到不适,机械构造的铁血一样也会受到影响。
“你们有在这片山区发现过铁血吗?”
“这一年来,没有。等到发现的时候,一般都已经摸到安全区了。罗联的雷达偶尔会捕捉到直升机的影子,但无法锁定。这次的这架也不是被罗联的防空导弹打下来的。”
这印证了我的猜测。任何一方在这样的地形下都不可能畅通无阻地行进,利用这些道路进行战略转移也是毫无意义的。但我们这次的行动并不是要摸清铁血对S06区不间断地滋扰的来源,Boss发来的任务目标是让我们支援PSG1小组的回收行动,几天前,有一架铁血的直升机坠毁在山脉中央,而PSG1小组的任务便是回收那架直升机的残骸。之前我在S06的指挥部的时候,便看到她们在埋头准备武器。我不理解为什么回收坠毁在深山中的铁血的老旧型号直升机需要如此完善的武器准备,于是PSG1告知了我这片地区敌人活动的情况。这无疑大大激发了404小队所有人的好奇心,但“想去铁血入侵的道路看看”这样的理由着实让人为难。于是PSG1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带着我们在通往直升机残骸的路上,选择了几个最平静的山口让我们“随意体会。”
于是,这场原本怎么看都谈不上艰难的任务,最终演变成了漫长的散步活动。在高原地区,我,HK416和UMP9根本不敢过于猛烈地运动,任何幅度稍大的动作都可能导致一阵令人失去行动能力的头晕目眩。在此地驻扎已经超过两年的PSG1小队倒是早已习惯了高山的缺氧环境,但即便是她们也不敢贸然加快行进速度。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在山路上像吃饱喝足的退休老太太一样悠闲地踱着步子。
我想起自己刚收到这个任务的消息。那个代表boss监管所有秘密行动的中间人与我交流时的情景。那段视频非常简洁,只有一张地图投影,中间人的声音作为背景播放着。他在地图上漫不经心地用红色线条随意戳了一个圈,“据我们得到的消息,直升机就掉在这20平方公里内。”而他画的那个漫不经心的圈,刚好是20平方公里。
面对我的质疑,中间人重申:“我们对我们的观测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像我说的,坠毁的残骸大致范围已经确认了。”
我觉得这听起来很别扭,也不准确。当我向PSG1提出这一点的时候,PSG1抗议她们驾驭不了这么大的面积。“你见过比这里的山更可怕的地方吗?”她这么问我。
我们总共谈了不到15分钟,交接了十几个G的文件。结果到了这里,到了那个红圈划定的地方,我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代的山势非常复杂,沟壑犬牙交错,山峰也错落无序。如果没有定位系统,连一公里内的目标都难以直接找到。
搜索小分队只有12个人,加上404小队的三个人(G11因为身体因素不能参与高原作战,于是我们将她留在了S06的指挥部,让她训练S06的几名狙击手),对于这样复杂的地形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PSG1随身带着一只卫星电话和一台便携式GPS,其余人员除了自己的武器和无线电通讯设备以外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光靠GPS给出的坐标是远远不够的,实际上这台GPS在这片区域的定位精度接近0,这直接导致了搜索进度极为缓慢。搜索小队在山里绕了好几圈,甚至连熟悉地形的PSG1自己都绕糊涂了,经过一次讨论,PSG1建议寻找一个制高点以便于查看地形。我不太想发表自己关于地形地貌的见解,毕竟我只是客人。但在安全的制高点以数据链为其他人员提供指挥和监视算是我的本职工作,所以最后这项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将制高点监视的任务分配给我,大概也有考虑到我的左腿挂着一条动力外骨骼的因素在,认为我的脚力应该比剩下的那几位要好。
下午四点左右,我的眼前才第一次出现了空旷的谷地。无边无际。山谷外又是另一座山,通过谷地奔腾而来的湿热水蒸气在山前迅速凝结下沉并向两侧呈T字分开,另一个翠绿的山谷就连在这下面。在那里,我终于见到了那架直升机坠毁的痕迹:大片的森林呈带状被烧毁,UH60的零件洒落在接近一公里长的遍地狼藉之中,主体则落在那片肉眼清晰可辨的暗色条带的最远端,机头朝北。这样的惨状不由得让人揣摩它究竟是叫怎样的武器给打下来的,最合理的解释大概是蹲伏在沟谷当中的肩扛式防空导弹单位,它们的灵活性非常大,虽然射程有限且导弹飞行愚钝,但倘若抓稳发射时机,的确有可能将低空飞行的直升机命中坠毁,脆弱的直升机可能会因为主旋翼或尾桨损坏而失去飞行能力。
但PSG1小队的数据链不完善,甚至没有完备的齐纳协议通讯模块,使用数据链传递情报的想法很快变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得不走了三公里山路将坠毁飞机的坐标和行进路线手动传达给PSG1。PSG1很快在地图上我们所在的位置往前延伸定下了四个点,ABCD。这是她自己独有的行进方式,在野外她会从这里出发,以定向越野的形式依次通过每个点,这样就不需要每时每刻都停下脚步来查看地图。
“我们可以找到直升机飞行控制计算机的记录设备,看看有什么有用的信息。”PSG1靠着树干说。“最好回收直升机的自动驾驶装置,今后也可以给防渗透提供更好的帮助。”
一行人开始寻找进入谷地的道路。一个小时后,终于摸到了直升机残骸的边上。这处谷地从下往上看非常隐秘,若不是直升机的坠毁导致曾经生长于此的参天大树被推成平地,这里甚至可以藏进一头哥斯拉。我觉得如果不占领制高点,这个位置很容易被伏击。我让HK416很委婉地给PSG1提出了这个建议,但PSG1认为不能再让大家因为只是有可能出现的威胁而冒着高原反应的风险爬上爬下,也就算否决了我们的提案。
正如PSG1所说,这是一架老旧的UH60M运输直升机,它还保留着坠毁之初的样子,残破的发动机连着主旋翼一起飞离机身落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大梁被彻底撕碎了,可以想象当初防空导弹应该是击中了怎样的地方。机身上有编号被涂抹的痕迹,显然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弄来的,曾经隶属于某个单位的二手直升机。UMP9朝着残骸胡乱拍了几张照片。
在其他人围着残骸忙上忙下的时候,我靠着UH60的机轮弯下腰叹了口气。在高原长期的行动,虽说走的并不快也不急,但身体终归是有些不适,更严重的问题是,我直到现在还粒米未进,而出发时那种不祥的预感还萦绕在我心头。我抬起头,向四周的制高点张望,但目力所能及之处不是树就是**的台地和岩石。稍稍安心了一些,我翻起腿包准备掏出口粮的时候,PSG1回来了。她脸上没有一点不安或是疲惫的神情。我无法判断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到底是来源于对环境地形的自信还是个性使然,或许二者皆而有之。对于PSG1来说,在我们看来完全陌生的土地也不过是她熟悉的环境的延展部分。况且她身上具有先天的稳重和不服输的个性,大概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那么,现在去看看吧。”
“看什么?”
“你可别妨碍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是飞控记录仪。”PSG1敲了敲手中的狙击步枪。“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吗?”
“飞控记录仪的事情,还是等会再说吧。”相比之下,我认为填饱自己的肚子更加要紧。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在接受格里芬的指挥官临时培训的时候,学过如何驾驶和维护直升机,比她们这群外行在这方面是更有优势的。UMP9和HK416虽然经常乘坐与UH60类似的运输直升机,但她们对如何驾驶以及直升机的内部构造可是几乎一窍不通。
我背靠着UH60的机轮坐着,犹豫了一会,还是从腿包里摸出了自己的单兵口粮。PSG1见我完全没有现在就动身拆飞控记录仪的意思,干脆也坐在我旁边啃起了自带的黑面包,她也快一天没有进食了。我拆开单兵口粮,发现自己带的还是快要过期的B类。现在的我对金枪鱼罐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我的身体似乎对甜食和水分多的食物表现出了更大的偏好,这可能是一个警示信号,告知我身体目前最缺乏的东西。想了想,我把金枪鱼罐头塞给了PSG1,自己默默地撕掉了果冻的包装纸。
果冻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入口,但含有的糖分和水分多多少少缓解了自己对于甜食的需求。直到这时我才记起自己的背包里还放着一只罐装咖啡,当我回头去拿咖啡的时候,发现PSG1正端起狙击步枪,用瞄准镜看着大约800米之外山坡上一块**岩石坡地。
“你在看什么?”
“那里好像有什么动静。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我接过狙击步枪,同样也用瞄准镜看去。“是看见了北极狐吗?”
“这里有北极狐的话,可是一个大事件。”PSG1这么回答。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非常担心这一带会偶尔有铁血的无人机飞过。如果它们的无人机拍摄到我们在直升机残骸边活动的影像,很可能我们在接下来就会遭遇火力打击。但瞄准镜里,我却什么都没看见。
“你听说过迪亚特洛夫事件吗?”PSG1这时候突然问我。
对这一事件,我也仅仅是有所耳闻而已。那是发生在百年之前的一起登山事故,虽然被传的神乎其神,但我始终觉得那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作怪而已。说起来很巧合,这起事故的发生地,大约就在我们北面十几公里的地方。
“你不会在害怕那种子虚乌有的传说吧?”我半开玩笑地回答。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喝完了咖啡,准备投入拆卸飞行记录仪的工作。
“你知道飞行记录仪长什么样子吗?”PSG1似乎很不信赖我的工作能力。
“我过去学过直升机驾驶。”
我钻进直升机座舱。没有座椅,我只能蹲在地板上。这架直升机的驾驶台构造比我所认识的运输直升机都要复杂,显然是为了无人驾驶进行了相当大幅度的改造。因为是三战前生产的老式直升机,机内充满了各种仪表,但它们基本上都没有意义。自动驾驶仪连接着操纵杆。机体四面八方都被安装上了全景光线传感器,这些传感器的接线在挡风玻璃的加强筋上集合为一束,从驾驶舱面板的上方穿进控制台。看着这样的驾驶台,我不由得浮现出这样一种感觉:这场冲突不过是在铁血和人类的机器之间展开的。它们搏斗着,较量着,可是位居它们中间的人类却感觉不到这样的较量的存在。“走开,这是我们的问题,没有你们插手的余地。”——我仿佛听见铁血和人类的机械在这样说。在这样的冲突里,人类没有正面出场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必要,它们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PSG1的脸出现在门外。她问我是否需要什么东西。
“锤子,铲子,枪托,能暴力砸开中控面板的任何东西。”我回答。我的——UMP45的冲锋枪是折叠枪托,我担心过于猛烈的击打会导致铰链变形错位。
“恐怕没有。”PSG1抱紧了她的宝贝狙击步枪。
光线越来越昏暗,我拧开了战术手电。这时我发现,自动驾驶仪后面的面板出现了破损,大小足以塞进自己的两只拳头。这样一来,我不需要任何锤子、铲子或是枪托,便轻而易举地将激光照准仪拆了下来。我将手顺着数据线伸了进去,发现四面都是坚硬的金属隔板,偶尔能摸到一两根接线,显然里面的结构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于是接下来我开始拆燃油控制面板,这颇需要一点力气。
我双手拉着破损的天花板上缘将自己吊起来,同时把左腿的动力外骨骼卡进燃油控制面板的缝隙里。在做这一连串动作的时候,我看见PSG1就在不远处徘徊。接着,似乎从头顶上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PSG1从我的视野里一下子消失了。
“狙击手!”我听见有人惊慌地大喊。
随后,在我自身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左腿的外骨骼猛然发力,传动装置拉紧的瞬间将燃油控制面板崩飞了一米远。失去平衡的我重重坠落在崎岖不平的直升机驾驶舱里,感到背部一阵刺痛,呼吸困难。当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一连串嘶哑的枪声,又有一个PSG1小队的成员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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